片段
“蓝鲸316。”
我对侍者说。
他面无表情地查了我的证件，在确认是我本人后，从鼻子里不耐烦地吭了一声，满脸厌烦地将堵在墙上的那一堆报废机器一件一件挪开，露出原先被挡住的一个黑黝黝的豁口——开口歪歪扭扭，边缘参差不齐，大概也是拿着快沦为废铁的切割器一点一点锯出来的。
他勉强维持着薄纸糊出来的那点服务礼仪，对我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（尽管看上去像是要打我），便急急忙忙
走了，生怕我还有事麻烦他。
我借着那些将死未死的显示屏一闪一闪的微光向里摸索，终于找到了那个几乎锈蚀的“316”门牌。
我输了密码，推开门。门发出吱嘎一声。
…There SHE is.
我在心里轻轻赞叹了一句。
我的客户已经到了，坐在那片脏兮兮的、映着蓝光的大玻璃前。身形瘦小，逆光看不清面孔，只有涂了荧光涂层的指甲泛着一点点粉色的荧光。
可我不是在说她。
“她真美。”
我的客户头也不回地说道。
我在她身后默默点了点头。
巨大的、脏兮兮的玻璃把城市映照得模糊。黑洞洞的楼房歪歪斜斜铺满视觉平面，亮得刺眼的电子白光蓝光在黑色的剪影中开出小方格的口子。
城市像机器的仪表灯一样闪烁，又像一颗肮脏的星星，布满尘埃。
远处是白新区模糊的高楼，上层人从那里俯瞰整座城市。地平线被细高的建筑赶杀殆尽，只有割裂的天际线像被泡肿的尸体一样畸形生长。
新新时代的一切都是理性的、精密的、科技的——
只有一个例外。
我和我的客户，在这狭窄的黑暗的空间里，隔着那面布满污渍与划痕的玻璃，目不转睛盯着城市夜空的最高处。
一片纯粹自然的幽蓝的光。
那头孤独的、巨大的鲸鱼缓缓上升，在四壁间倒游，鳍与玻璃相切，再茫然地回身，头向下坠，下沉。
它是蓝黑色的，又或者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颜色，只是被外界的蓝光照成一片。
它是世界上最后一头鲸鱼。
在不夜城的最高楼，人们空出半空近顶的六十层，给它打造了一个悬浮在空中的透明鱼缸。赞美它是城市之鲸。它从被污染的深海来，在狭小的囚笼里重复上升下沉的动作，如一只永恒循环的莫比乌斯环。
高楼直入云端，下方低矮的楼群连绵成片，夜色漆黑，房屋的格格小窗渗出微光。
那头鲸好似悬浮在星云团上的一轮虚妄荒诞的月亮。
城市死了，月亮还活着。城市的尸体嘈杂喧闹，而月亮与这一切无关，永恒寂静，毫无声响。关鲸鱼的玻璃很厚，存活过水耀纪元前夕的炮火而毫发无损，故而玻璃内外，鲸鱼与人都听不见彼此的声响。
有时我会产生某种念头，那头鲸真的还活着吗？还是已经死去了，是遗体植入机械飘来飘去？就像它俯瞰的这片漆黑废土上的人一样？
那头鲸鱼缓慢拨动着鳍，尾巴沉重地划过水流，撞了一下玻璃。
我和我的委托人都不说话，在黑暗中看着它。
良久，我的委托人转过头来，让我借着玻璃外的荧光看清了她的脸。
她表情冷淡，支着胳膊，双手扣搭在一起，下巴垫在那上面。
她脱出右手，食中二指上套着粉色荧光涂层的指甲套，指了指对面的座位，示意我坐。
我坐下来。身下的皮料微微陷下去，没发出什么声响。
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我，左眼瞳孔处有一点红光偶尔闪烁一下。我知道她并非有意，只是普通机械眼植入都会这样。
她安静了一会，轻轻清了清嗓子，发出一声沙哑的破音。我看着她的手指神经质地互相戳来戳去，长长的指甲套壳像螳螂的刀一样挥舞，不断发出微小的“咔咔”声，上面的粉色涂层脱落了，斑斑驳驳显得有些廉价。
她又不舒服地咳嗽了一声。
我耐心地等待她开口，歪了歪头，放松脖子。
她瞪着我。
最后，她屈服了，自暴自弃似的往破破烂烂的沙发里一靠，陷进一大团黑暗之中。
她实在是很瘦小。这样一来，几乎整个人都被黑暗笼罩了。我只能看得见她的手指套、鼻尖还有上面的小雀斑。
“……猫莉。”
她有气无力地说。
“凯莉。”我重复那个名字。
她在黑暗中扭动了一下，猛的冲上来，身体前倾，鼻尖几乎要贴上我的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，左眼瞳孔疯狂闪动蓝光。
“咪——嗷——莉。咪——喵——莉。猫——莉。猫——”
“猫莉。”我点了点头。
她喘了口气，又缩回去。脑袋压着，脚伸到我们中间隔着的矮桌上，踩住。
她穿着一双老套的滑轮鞋，往后跺两下鞋跟就能喷出彩色气流然后加速的那种。鞋子脏兮兮的，上面是机油一类的污渍，四根交错的鞋带被打了无数死结，污渍斑斑，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。鞋跟的喷气口已经被跺坏变形了，底下原还环了一圈小彩灯，也一个都不见了。
她注意到我在看她的鞋子，绷了绷脚。
我把右手的袖子卷起来，手心向上，伸过去，给她看右手腕处植入的芯片，那玩意儿嗡了一声，投射出一条射线，扫过我全身，接着映出一面光屏，上面写着061-03862943，旁边是我的三围人体建模，底下还有一个旋转的圆币，旁边标着30000，和以往的纪录。
她仰脸仔细看着，手指轻轻划过那些文字。
“蓝鹰……031退役……个人……奖……”
“女王蜂号……保……625歼……31……”
“4048……纪元之星排行……3……3032……”
“……”
她的植入眼在阅读的同时工作，大概是在检索信息，里面的光环旋转不停。
过了一会，她点了点头。
我摊开双手，抖了抖手掌。
我的委托人爬下座位，钻进一旁的角落里，接着拖出一口大黑箱子，“哐当”砸在桌上，打开，露出里面的一沓纸。
我吃了一惊，没想到这年头还有人用纸记事。
她的手抖得厉害，抽出最上面那一张递给我，说话的声音像是要断气了：“照它……说的做。”
我只扫了那张纸一眼。
我猜她是疯了。
那上面画了一栋高楼，高楼中间被人用锐器残暴地撕出一个大叉。这栋楼被涂抹成鲜红色，只有一处是蓝的，被人圈起来标了个向外的箭头。
楼是不夜城最高的楼，“生物资源研究所大厦”。
蓝的是大厦顶部关着的鲸鱼。
简而言之，我的任务就是把楼毁掉，把鱼弄回来。
“疯子。”
我把图纸揉成一团丢回去，起身要走。
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。
……也可能是我身后。
一双手抓住我的肩膀，紧接着我被一股巨力一把按进座位。
“……！”
我猝不及防，仰头要看是谁。结果看到一张年轻的男人的面孔。
一个活人就站在我身后，而我从刚才就没发觉。
我见鬼似的瞪着他，后知后觉感到一丝面熟。
对方也微笑着看我。
接着我想起来他是谁了。
帝国辉耀第七联合舰队总指挥，沃尔茨·白鹰。
我两眼一黑。
（脑洞源：微博上的一张图 美国摄影师 帝国大厦和鲸鱼 背景是星空
粉色指甲套和莫莉致敬威廉吉布森的神经漫游者